又过了几日,胡氏挎着个底下快磨穿了的旧篮子去赶集,篮子里空荡荡的,就几个铜板叮叮当当响,听着都心烦。她琢磨着,这点钱,也就够换几把最糙的米糠回来糊弄肚子了。
集市上人挤人,吵吵嚷嚷的,卖东西的吆喝声,买东西的还价声,混在一块儿,嗡嗡地直往耳朵里钻。胡氏耷拉着眼皮,没精打采地往前挪,心里头正骂骂咧咧,嫌这嫌那。
冷不丁,旁边几个凑一起说闲话的婆娘,声音尖尖的就飘过来了。
“哎哟,听说了没?村东头那个慕大夫,啧啧,最近可真是转了性子了!”一个胖婆娘压低声音,偏偏嗓门又大。
“可不是嘛!以前那脸冷得能刮下霜来,谁敢往跟前凑?现在倒好,听说给穷人家看病,连药钱都不要了!”另一个搭腔,语气里满是惊奇。
“真的假的?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?”
“那还能有假?我家隔壁张家婶子,腿脚不利索好几年了,前儿个去瞧了,开了好几服药呢,一个子儿没掏!人慕大夫还说,让她好好养着!”
“不止呢!葛老头家那个孙女,叫啥来着……对,寸心!老头不是没了吗?听说是慕大夫出钱给办的后事,还把那丫头片子给收留了!你说说,这世道,哪找这么好心的人去?”
慕大夫?
胡氏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,耳朵竖得老高。心里头那点不耐烦顿时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取代了。
哪个慕大夫?
免费看病?还收留丫头?胡氏嘴角往下一撇,心里嘀咕:莫不是个傻子吧?钱多了没处花烧的?
嘴上这么想,可心里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,又酸又涩。
她拨开挡路的人,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四下里扫,跟找食儿的饿狼似的。嘿,还真让她给瞅着了!前头不远,一个穿着还算干净的布衣小丫头,正拎着个小小的药包,正认认真真地低着头往前走。
胡氏眯缝起眼睛,仔细那么一瞧——这不是葛老头那个没爹没娘的孙女寸心?
啧啧,这丫头片子,几天不见,瞧着倒是齐整了不少,头发梳得光溜溜的,脸上也没了先前那副苦哈哈样儿。
胡氏眼珠子骨碌一转,坏水儿就往上冒。她三步并作两步,肥胖的身子硬是挤上前去,正好拦在寸心跟前,脸上硬是堆起一个菊花似的假笑。
“哎哟,这不是寸心丫头嘛?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呀?”
寸心正低头赶路,冷不丁被人堵住,吓了一大跳。抬头看清楚是胡氏,身子下意识就往后缩了缩,怯生生地喊了一声:“婶……婶子。”
“瞧你这孩子,几天不见,这气色可真是好多了,脸蛋儿都圆润了。”胡氏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着寸心,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关切话,那双三角眼却像黏在了寸心手里那个小小的药包上。“这是……给谁家送药去呢?”
“是……是给村西头的王大爷家送去。”寸心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似的,不大敢抬头看胡氏那张脸。
“哦……是慕大夫让你送的吧?”胡氏点点头,语气立刻变得热络起来,好像跟慕大夫多熟似的,“慕大夫可真是个大善人呐!心肠好,还收留了你这苦命的孩子。你现在……就住在慕大夫家?”
寸心年纪小,心思单纯。被她几句好听话一捧,又想到慕凌天和乔芷确实待她好,心里头那点防备早就没了,老老实实地点头。
“嗯。”
“那敢情好啊!”胡氏一拍大腿,凑得更近了些,“慕大夫家在哪儿啊?婶子改天得空,可得亲自上门去道个谢!人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,咱可不能没良心,你说是不是?”
寸心被她哄得晕头转向,压根儿没多想,指了指东边:“就……就在村子最东头,那个带着小院子的就是了,挺好找的。”
“哦,最东边,带小院子的,是吧?好,好,婶子记下了。”胡氏笑眯眯地,还假意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寸心的胳膊,“快去吧孩子,别耽误了王大爷吃药。”
眼瞧着寸心拎着药包,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快步走远,胡氏脸上的笑容“唰”地一下就收了回去。
她掂了掂手里那几枚少得可怜的铜板,再想想刚才听到的那些话,心里头那股子不平衡的酸水儿,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。
凭什么?!
凭什么那个该死的扫把星,克夫克母的小贱蹄子,能过上好日子?!
她非得亲自去瞧瞧不可!那个慕大夫家,到底是个什么金窝银窝,能把那小贱蹄子养得人模狗样的!
胡氏也顾不上买什么米糠了,篮子往胳膊上一挎,扭头就气冲冲地往村东头走。
白溪村就巴掌大的地方,村东头更是偏僻,拢共也没几户人家。胡氏走了没多久,远远地,就看见了寸心说的那座带小院的屋子。
青砖瓦房,看着普普通通,可跟自家那四面漏风、下雨漏得跟水帘洞似的破草屋比起来,简直就是大户人家的派头了!院墙砌得整整齐齐,干干净净的,不像自家那土墙,歪歪扭扭,看着都寒碜。院子里头,影影绰绰能看见晾晒着不少东西,好像是药草,码放得整整齐齐,一看就是个利索人家。
胡氏心里头那酸味儿更浓了,简直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。
她放轻了脚步,猫着腰,跟做贼似的,悄没声地摸到院门口,扒着门缝往里头偷偷张望。
这一看,差点没把她眼珠子给惊出来。
院子里,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正低着头,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簸箕里的药材。身姿挺拔修长,气质清冷,虽然离得远,瞧不清脸,但光看那身段,那气度,就绝不是村里那些泥腿子能比的!
这就是那个慕大夫?
胡氏暗暗咂舌。这哪里是村里人传的什么五大三粗、青面獠牙的怪物?这分明是个画里走出来似的俊俏后生啊!
院子里还有个女人在帮忙,模样也挺周正,荆钗布裙,却掩不住那股子温婉娴静的劲儿。
可最最扎胡氏眼睛的,是那个正围着那妇人,颠儿颠儿地忙前忙后,递东西、拿家伙的小身影!
温小染!
她竟然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新衣裳!那料子,在日头底下泛着柔和的光,看着就滑溜溜的,比她亲闺女温云过年穿的压箱底那件还要好!小脸蛋养得红扑扑、水灵灵的,哪还有半点在温家时那副面黄肌瘦、怯生生的倒霉样儿?简直像换了个人!
胡氏甚至能隐隐约约听见她跟那个姓乔的女人说话的声音,清脆得很,带着笑意,像山里头叮咚的泉水似的,听在胡氏耳朵里,却比猫爪子挠心还难受!
胡氏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,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
好啊!真是好得很啊!
她把这扫把星、克星撵出家门,原以为她不死也得扒层皮,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冻死饿死!没想到啊没想到,人家转头就吃香的喝辣的,穿新衣裳,住好房子,日子过得比她这个“阿娘”还要舒坦!还要滋润!
什么孤煞星!什么克死家人!通通都是放屁!
当初那个游方道士的话,此刻在她脑子里嗡嗡地响,像一群苍蝇似的乱撞。
一股子邪火“腾”地一下就窜上了胡氏的脑门,烧得她眼睛都红了。她死死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。
不行!绝不能就这么算了!
胡氏阴沉着一张脸,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,转过身,再也不看那刺眼的院子一眼,迈开大步,几乎是小跑着,飞快地朝自己那破家的方向走去。